【鳴家】趙歷法:華萬里詩歌表意的深潛或明朗與意蘊的豐富性
2025-03-17 11:04:24 聽新聞
被譽為詩壇常青樹的詩人華萬里,其詩從上世紀80年代《星星》詩刊超大版隆重推出以來,層出不窮的奇異想象與奇絕的語言一直讓我驚異于他有如神助的詩歌天賦,而更讓我贊嘆和感慨不已的卻是他詩歌意旨的深潛和明朗與意蘊的豐富。不管是宏大敘事,還是日常生活抒懷,詩歌都必須要有明確的意旨和豐富的意蘊,這既是讀者的閱讀期盼,更是詩人的寫作意愿和追求。詩人華萬里在詩歌創作中尤為看重并一生踐行著這一詩寫原則,因而,他的每一首詩都是最好的見證。他十分清楚一個詩人哪怕是極度私密的情感傾訴,一旦呈現在讀者面前,那就是社會公共資源和社會情感的一部分,而不再屬個人所有。也由此,他傾己所力,把每一首詩都寫得非常漂亮。其詩的意象美、句子美、意境美,使得他奇異的想象與奇絕的語言才有了立足的意義和價值,艷麗的詩美絕無塑料干花的木然,全然呈現出鮮花嬌艷的水靈,流淌的詩美如江河滔滔滾滾,這就讓他與那些一味追求奇異的想象與奇絕的語言而莫名其妙的詩歌有了天淵之別。詩人華萬里詩歌奇異的想象與奇絕的語言是為內容服務的,而不是嘩眾取寵的刻意獵奇。詩人華萬里一生坎坷不平的經歷,磨礪了他的意志,激活了他的心智,將他世俗瑣碎的生活升華為遼闊無邊的詩意。他一生傾情吟誦的詩歌,就一個情字,親情,友情,尤以愛情為重;圍繞一個情字抒懷,圍繞一個情字煉意和煉字,故意象奇妙生動,想象奇異多彩,語言奇絕而艷麗。詩人華萬里詩歌的艷麗,縱然是愛到骨子里的戀情詩,其內容也是艷而不淫,詩語艷而不俗,意象俏麗而妙趣橫生,讓讀者在恬美的閱讀中徜徉在詩意浩蕩的字里行間。所謂“艷體詩之王”,是其詩歌意蘊的豐富、旨意的雅致和詩美的嬌媚,而非心意淫蕩。
詩人華萬里詩歌的另一顯著藝術特點,是“詩情提煉”和“詩語提煉”的爐火純青。詩人將深入社會現實和把握時代精神的生活元素,在親歷中體驗、感悟,把原生態的私秘生活情感,提煉、升華為藝術情感和社會情感,以此抵達詩歌藝術的上乘境界。而詩人對“詩情提煉”的原生態生活的詩意呈現,是由詩人對日常用語千錘百煉的“詩語提煉”而完成的。詩人華萬里的詩歌語言,看似平淡、恬靜,實則奇絕鮮美、意味綿長;貌似常語,實為淘洗、提煉熔鑄而成的“詩家語”。讀慣了那些意止于字面、話完意盡、毫無回嚼之味的所謂詩歌,詩人華萬里的詩讓人眼睛一亮,讀之詩意盈胸,回味無窮,感悟良多。
詩人華萬里是母語的虔誠崇拜者和狂熱的追隨者,視漢語語言為詩的信仰和偶像,他有賈島為吟詩安捻斷須的執著精神,更有李白詩思泉涌的秉賦。記得奧登說過:“無論我們如何定義詩人,他首先是一個熱愛語言的人。”詩人華萬里就是這樣一個以畢生精力印證奧登關于一個詩人寫作的定義,并把這一衡量一個創作者的語言標準演繹成一首首詩路歷程的詩篇。
難能可貴的是,自詩人的處女作問世后,他一直懷揣著詩歌創新的使命感在詩歷征途跋山涉水、攻堅克難,無論社會如何動蕩或變革,生活怎樣崎嶇坎坷,一顆詩心始終自覺地追求詩質的提升。詩藝歷練的日子里,詩人總是一路歌吟一路揚棄,一路探索一路總結,詩歌藝術的質地不斷躍升,終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化境。
正因此,其詩歌的閱讀親和力就具有特別強大的磁場,讓讀者愛不釋手。這里,試以詩人華萬里的近作《空空的太陽,朗朗地高照(組詩)》來印證其詩表意的深潛或明朗與意蘊的豐富性。
組詩中常常是奇語與常語并駕齊驅,情語與景語互融,情理之中的語言手法與詭異多變的歧意用語相輔相成;這些語言的有機結合,詩人僅為精確而生動地表情達意,以臻詩藝完美,這恰好與龐德關于“避開平庸的唯一方法是精確”的觀點不謀而合?!段业哪赣H》一詩,就恰如其分地體現了這一點。這是一首敘述重于抒情的詩,輕描淡寫的文字蓄滿雷霆萬鈞的情感。這樣的敘述遠比直抒胸臆的語言更力透紙背,不著絲毫痕跡就將詩人極度濃縮的思親之切、悲親之痛的情感融入詩中,在字里行間洶涌澎湃,直襲讀者心扉,讓人靈魂戰栗,卻又欲哭無淚。類似白描的手法,將詩歌藝術的技巧融為化境,其藝術感染力無形中促成了敘事與抒情水乳交融,景隨情生輝,情融景動人,相互生成的內在氣脈和氣場將詩人的表意效果盡善盡美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這一切全得益詩人對意象的選擇和表達,“我的母親,坐著馬車走了/被揚為一陣塵?!?,詩人輕語微吐,娓娓而敘,更似自話自說喃喃而語。詩中的“走了”和“塵?!卑言娙四欠N無助無望的錐心之痛演繹得淋漓盡致,讓詩人傷悲不已,哀痛欲絕。這里的“走了”和“塵埃”均表“母親”的離去,“走了”一詞表意明白無誤,而“塵?!眲t相對隱一些,即深潛,但也更形象和曲折,塵埃的消失(離去)是在揚起中慢慢化于無形,漫天飛揚的塵埃由濃霧般密布慢慢地淡薄散開直至無影無蹤,待“塵埃落定”時,母親早已不見蹤影。詩中輕揚的“塵?!币辉~的意蘊遠比沉重的“走了”一詞豐厚和沉重;明朗與深潛相輔相存,相得益彰,詩寫效果立顯,傷痛悲涼頓生。更何況,詩人的母親又是死于“男人的臟”和“生活的重”等外部世界的“合謀”,而非生老病死的常態之故。詩人正值美好年華的母親不明不白地離奇死去,不僅給年輕的詩人帶來思想、身體上巨大的痛苦和悲傷,更給詩人的心靈造成無法解脫的深度折磨,以至于落下一個終身不愈的心靈創傷,時而結痂,時而化膿?!暗系系厮廊ィ钥O的繩上/打滿了月光的結”,句中的“淡紫淡紫”和“月光的結”表意仍是明朗和深潛的?!暗系稀钡淖置媸侨庋鬯姷囊环N顏色,而這里則是明表顏色,暗示死亡,淡紫的顏色在這里是一種死亡之色,它深深掩蓋著的是“死亡”和“悲愴”。因是自縊而死,母親一身的皮膚在空氣的氧合中逐漸變成“淡紫淡紫”的顏色;人死膚紫的顏色,除了加深死亡的恐怖外,更令詩人對母親自縊事件和背后事因痛徹肺腑的恨與悲憤。對母親自縊的細微描述,詩句便自然而然地將詩人的情感浪潮推到了頂峰,并折射出詩人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認識和反思。一個美妙幽靜的夜晚,本應是三五好友月下茶敘、戀人漫步幽徑,抑或一個人獨自仰天吟哦的良辰美景,然而就在這樣一個美好的“多梧桐花的夜晚,我的母親”卻懸梁自盡了!母親通體“淡紫淡紫”的死亡之色與“自縊的繩上/打滿了月光的結”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無從調和的色彩加深了生與死的極度反差,加重了世態炎涼和詩人心理的死結,讓詩人終身走不出死亡陰影和心理障礙。詩人的母親,是一個特別“干凈”的人,容不得一絲半點的褻瀆,當然更無法承受“男人的臟”和現實社會那些莫名其妙的“生活的重”。迫于這種雙重壓力,詩人的母親就這樣含恨自縊了,而那“自縊的繩上”,是詩人任誰也無法解開的月光一樣蒼茫而漫無邊際的心結。這無以化解的痛,是不會隨著時間而消失的,縱使“滿坡的野花哭了五十多年了”,世道也沒有還給詩人一個“很干凈”的母親,每每想到這一點,詩人總會“在夢中一遍又一遍地痛嚎”。
詩人舉重若輕的詩句,其詩語和意旨雖明白無誤,但其思親的疼痛和厚重的意蘊遠遠超越了字義本身的蘊涵,語境中呈現出來的是更為遼闊豐富的情感波濤和無以排解的澀重的感恩情懷。“而今梧桐花又多了起來,多得滿院都是”,多好的景致啊,這樣美好的時光,詩人“又看見母親了”,然而“在花間,閃爍或者輕輕搖曳”的仍是母親自縊時那一身“淡紫淡紫”的死亡肌膚。痛,愈發深入骨髓。
《夜合歡》一詩,其表意的明朗和深潛與意蘊的豐富性更具閱讀快感,明表花暗敘“合”的詩寫手法將詩意與意旨自然而然就送達讀者的心坎。此詩的物象(意象)選擇極佳、極妙且貼切、生動,與詩人的表意指向和意旨極其吻合?!耙购蠚g”這種植物,其花晝開夜合。詩人借其花夜間成對相合的物性來抒發心中濃郁的戀情,其詩字表合歡樹,意敘戀人情,極為含蓄地表達了自己對心儀人兒的摯愛,這是詩人渴望且不愿褻瀆的愛情,也可以說是一種“欣賞性”暗戀,當然更有可能是詩人“友情式”的一段男女戀情。一個“白日的睡姬/黑夜的美人”,每當“接近黃昏”的時候,在“軟天堂抽去門閂”,小心翼翼而精心地為即將到來的白馬王子“準備好了含苞待放”,然后就“滿面喜悅”地靜靜地“迎接我”的到來。此情此景,哪怕“我不是瘋狂的戀者”,也要“同你/清談愛情”。盡管詩人的戀情濃釅難化,詩語卻輕描淡寫,又張馳有度,意蘊綿延厚重。千般戀,萬種情,詩竟以“清談”一詞收束愛之情意。不僅含意深刻,且表意明朗;一語蕩開、欲擒故縱,情不自禁又理所當然地恰如其分地表達出詩人雅而不俗的愛,其愛圣潔不容質疑。“夜合歡”“黑夜的美人”兩樣明朗的物象攜手共敘一種情感的“暗合”,其情甜美動人,與景相映成趣,詩意橫生,旨高意雅。
詩人華萬里詩歌的語言魅力,還在于對優秀傳統詩歌語言的深入精細的研究,詩人在去粗取精中發揚光大,并在詩歌實踐中創新發展。其詩語既富有幽遠典雅的古詩詞韻味,又飽和著鮮活靈敏的現代詩美,讀來蕩氣回腸、余音裊裊?!队^枯荷》就是這樣一首詞艷意雅的人生感悟詩。當一個人霜染兩鬢,常有憶回當年之時,生活中往往又會審時度勢,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宜輕為,而所為之度又拿捏得當且駕馭自如。越過古稀之后,詩人自覺“這種年齡”不宜“涉江玩秋水”,而“最適宜臨塘觀枯荷”。所謂“臨塘觀枯荷”,實質借題發揮而已,通常情況下,入秋的歲月滿眼“是寂寞”,哪怕是“紅蕖上的露珠”,此時也“已經蕩漾不成圓”了,這不僅僅“空乏了攀荷/弄玉之手”,而且還讓那些水分干竭的“枝枝枯干,橫斜如往事”,往事如煙久久縈繞心間,揮之不去,又難握于掌中。深涉此景,詩人不免生出些許悲秋傷春之意,盡管耄耋之身的詩人仍擁有一顆而立之心,且詩心更是春意盎然,但畢竟是“雁過天寒”,不由得發出一聲“我有艷意吟不得”的感慨。難道真的忍心“美人驚水鏡/才子負晴天”么?況且“清香不遠/也不近”,誰忍心負了這大好時光,又怎能“枉自愧對了一闋紅顏令”。在難得的“這初秋”,我還是“疏遠了薄情輕誤”為好,以我“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英雄氣概,仍可以“僅用一夜,就讓紅衣狼藉”,這樣一來,“雖有惆悵半襟,但并未/枯了此生”,詩人積極的人生態度和豐富多趣的生活盡呈筆底。詩行此止,題意升華,意蘊陡增,而“薄情輕誤”的明示與“紅衣狼藉”暗表的深層韻致更讓人回味無窮。
與《觀枯荷》遙相呼應的是《乘興》一詩。當詩人在荷塘看見“那只/單身的黑蜻蜓/她在朵朵蓮花上,被紅迷誤太久”那一瞬,詩人忽地把她臆想為自己的初戀情人(抑或詩人的初戀情人驀然來到心間),竟至春心蕩漾,迫不及待地想“乘興,去親近”她,急切地“想讓她看見白”,看見“這深處/藕胎中剛剛孕成的皎潔”。詩人費盡心思地鋪設這樣的情節,目的只為“供她/從第一節開始認識/什么是初戀的顏色”,當然還得讓她知道“什么是染黑品性的污泥”,這是對戀人人生境界的贊美或期望,也或許是對戀人愛情自始至終須專一的暗示。詩人心里滿滿的都是美好的憧憬,甜蜜在心間流淌,泛起一輪又一輪漣漪。微風細語,目睹裊裊婷婷的戀人“衣袂微翻”,詩人心底頓然柔情似水,“靈魂的水面怎樣平靜”,也難以掩飾心底澎湃的激情。那沁人心脾的“一季清涼,并不”僅僅“只擺放在荷花之頂”,而“最好的情懷”,是在“一夜雨后”,與戀人一塊“自藏花蕊”之中,這正好“乘興,去親近”她,并“分一些紅給她/贈一些綠給她/讓她得到對偶的輕語”,詩意洶涌而來,甜蜜無邊四溢。讀者若于“衣袂微翻”和“自藏花蕊”的意境中沉吟片刻,詩之韻味更是妙不可言,你當會真正領悟到她輕盈的“翅上/夢不再沉重”的深層意蘊。
組詩共13首,一首一個景致,一首一段情感,一首一個藝術結晶,首首誘人深讀細品;為不占用讀者更多時間,今天僅以前4首為例,與大家分享詩人華萬里詩歌表意的深潛或明朗與意蘊的豐富性的無窮韻味和超常藝術魅力。
在對詩人作品的審視中,我們完全可以洞悉其對世界萬花筒式的本質特征、社會豐富多彩的多元性和人生歷練的復雜及曲折性的認知、追詢、拷問和領悟,再通過作品中大量貼切且情趣盎然的生動意象,從而較完美地呈現出詩人的詩思、詩情和詩意人生。
這是我讀詩人華萬里組詩《空空的太陽,朗朗地高照》的認知,當然讀者自有讀者親品的愉悅和感悟。
責任編輯:肖啟術